在空白裡排練：陳武康與蘇威嘉的共構時光

(左：陳武康／右：蘇威嘉）

跳舞好日子，舞蹈就在當下

「跳舞好日子」——這句簡單卻頑強的年度口號，似乎道出了樹林跳島舞蹈節這個節慶的真正姿態：它不是炫目的節目陣列，而是一種生活實驗，一場讓身體回到對話中心的集體練習。

在2025年的秋天，驫舞劇場藝術總監陳武康與蘇威嘉再次擔任策展人，為這座位於新北樹林區的節慶注入一種特有的鮮活能量。兩人自學生時代便相識，2004年一起開創「驫舞劇場」，以不受拘束無限創意的集體創作、精準到位的舞蹈肢體表現，展現了獨樹一幟的舞蹈劇場風格，並獲得紐約時報「迷人、充滿想像力，來自台灣的全男子舞團」的讚許。雙方合作歷程橫跨超過二十年——從驫舞劇場的早期集體創作，到近年的跨域共構，他們共同的關懷始終未變：舞蹈不只是作品，而是一種生活的實踐，一種對身體與世界的持續學習。

如果說「跳舞好日子」是一種願景，那麼他們的創作對話，就是這個願景最具體的原型：兩個身體如何在有限資源與無限理想之間，繼續「排練」活著的方式。

(2024跳島舞蹈節《身體我的名片》演出活動現場）

排練的終結：學習成為創作本身

陳武康的創作經驗，是一段關於「民主幻影」的長期修煉。他坦言，早期熱衷於集體創作，試圖讓每個舞者都能平等參與構築作品，卻最終意識到那只是一種表面的「假民主」。
「那時候我們說大家都可以提意見，但其實最後還是有誰在主導。這種民主有點像會議——很多聲音，但沒有真正的傾聽。」他說。

這段經驗迫使他重新思考創作與學習的關係。當他意識到「排練」本身有時成為一種重複性的勞動——在既定的節奏與慣性中生產作品——他決定停止為排練而排練。於是，「學習」逐漸取代了「排練」成為創作的起點。

在他的工作邏輯裡，「學習」不只是知識的吸收，而是一次身體的再設定。無論是與不同領域藝術家共構，或是進入地方社群進行田調，他都以「學習」作為一種抵抗：抵抗作品被規範成產物，抵抗身體被制度化為表演工具。
「排出爛作品很容易，但如果我有學到東西，這個經驗就值得。」他笑著說。

這樣的態度，也深深影響了蘇威嘉。他回憶自己早年常以「服務」他人為出發點——服務作品、服務編舞者、服務觀眾——而如今則更傾向於「共學」與「共構」。
「那不只是幫忙，而是一起發現。像我們現在的合作，其實都在學習彼此的思考方式。」對他們而言，「排練」早已不是製造舞蹈，而是重新發明時間與關係的空間。

空也是一種設計：共構的語彙

若要為兩人的合作尋找一個共通語彙，那或許就是「空」。

「空」不是缺席，而是一種被保留下來的空間——容許未知、容許錯誤、容許彼此的節奏並存。
在他們的排練裡，沒有絕對的指令，更多的是聆聽與觀察。陳武康形容：「我們都在對方的空白裡工作。」

這種共構邏輯，也影響了他們對舞蹈節的策畫方式。蘇威嘉談到：「跳島舞蹈節不是要把節目塞滿，而是要讓觀眾有空間呼吸，有時間感受。」，因此，在2025年的樹林跳島舞蹈節，他們刻意讓節目結構留白——讓觀眾能在工作坊、市集、講座、甚至走路的過程中，重新遇見舞蹈。

對他們來說，「空」不只是形式策略，更是一種倫理。那是對創作夥伴的尊重，也是對身體節奏的謙遜。

「有時候不動，就是最重要的設計。」蘇威嘉說。

（2024年跳島舞蹈節－身體我的名片演出：古名伸）

變與不變：風格、制度與選擇的自由

在談及創作風格時，兩人的觀點再次分岔——但也因此更互補。
陳武康自嘲是「產業的受害者」：
「因為補助制度要求每年要有新作，結果大家都一直變、一直出，最後反而沒有作品被記住。」他主張「穩定的重複」比「不斷的創新」更需要勇氣。

相對地，蘇威嘉坦承自己「不太愛變」。
「我其實很怕變。可是看著武康那種不安分的精神，又會被激起想要嘗試的慾望。」這種張力，恰好形成他們長期合作的能量來源。

他們都同意，變與不變都不是目的。真正的自由，來自於能夠「選擇要不要變」——這是藝術家在體制與理想之間能夠爭取到的最小自由。

而這樣的自由，也正是「跳舞好日子」的精神所在。那並非永遠晴朗，而是一種能夠誠實選擇的狀態：有時熱烈、有時懶散，但都是真實的活著。

（2024年跳島舞蹈節－身體我的名片：王甯）

理想的跳舞好日子：照顧、留下、讓身體說話

當談到對舞蹈節的理想樣貌時，陳武康的回答毫不浪漫：「兩個禮拜就夠了，但要能留下東西。」
他強調，「留下」不是留下一個展演形式，而是讓經驗、關係與身體的痕跡能被持續延伸。

蘇威嘉則補充：「資源有限，我們的皮已經很薄。但如果有更多支持，我們就能更精密、更深耕。」那是一種帶著自覺的幽默，也是一種在現實中仍堅持理想的誠實。

談到資金被削減的可能性，陳武康語氣更直接：「再砍一半就不要做了。」這句話聽來冷冽，卻透露出一種堅定的倫理——不為生產而生產，不為「做」而做。

而在所有的現實考量之下，他最後仍回到最初的信念：「最不能錯過的當然是《身體我的名片》，因為這是由16位表演藝術家輪流向觀眾，直接以『身體』向觀眾遞交名片。」
這句話彷彿是一切討論的核心。對他們而言，無論補助多少、觀眾多少、形式如何更迭——舞蹈節的靈魂仍是身體，是那些相遇、起伏、呼吸，在你我都擁有的身體上變化、探索、感同身受。

「我覺得武康最厲害的地方是他會照顧人，」蘇威嘉說。「那不只是分資源或安排，而是一種態度——他會讓人想要繼續留下來工作。」
這份「照顧」也成為他們共構的倫理核心：在作品之外，創造出能讓人安心存在的空間。

因此，所謂的「跳舞好日子」，並不是節目亮眼的日子，而是——當資源再少、當人再疲累、當場地仍在搭建時，仍有人願意站上舞台，仍有人願意伸出手，邀請彼此一起動。

那一刻，世界或許沒有更好，但確實更「活」。

在樹林的秋天，風從四面八方吹進樹林藝文中心的場館，帶來參與工作坊學習舞蹈的人們、觀賞舞蹈之美的人們，一聲聲被汗水洗禮過後的呼喊與舞者的腳步聲音交錯，像是一首正在被排練的長詩。陳武康與蘇威嘉的合作，並不追求完美，而是在不完美的結構裡，持續尋找「如何相遇」。

「跳舞好日子」不是某天會到來的節慶，而是當下——當身體願意動，當思考願意變，當空白仍然被保留下來的那一刻。

那，就是他們在空白裡排練出的未來。

（2022 兩男常罩——驫舞劇場）

節目資訊

2025樹林跳：跳島舞蹈節（We Island Dance Festival: Shulin Jump）
時間｜10/21—11/2
地點｜新北市樹林藝文中心、樹林地區學校與街區
參與藝術家與講者｜王筑樺、王榮祿、尤蘭達Yolanda Mesula、吳牧青、吳易珊、吳建緯、李尹櫻、李明潔、李偉能、周章佞、張博凱Cuku、陳珮榕、鄒瑩霖、睡後故事、駱思維、寶爾基、DJ林貓王、Michael Caldwell、Tien謝亞恬（依姓氏筆畫順序）

演出

❍ 《身體我的名片》I Am My Body
時間｜11/1—2（六、日）11：00—17：30

地點｜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
售票｜OPENTIX https://tinyurl.com/widfbody

❍ 《金樹林大舞廳》Dancer in da House

時間｜10月25日（六）18：00—22：00

地點｜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

售票｜OPENTIX https://tinyurl.com/widfhouse

舞蹈帶我走／講座

❍《對談寶爾基：蒙古舞、台灣、還有小吃》

❍ 講者：寶爾基

時間｜10/23（四）19：30—21：00

地點｜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